小时候我有一段在戏校大院里的生活经历,这决定了我所接触到的第一个艺术门类便是戏曲。
戏曲这门艺术不仅能给人带来精神享受,还可以帮助观众了解历史、增长知识。古人对中国的戏曲,有“曲山词海”之说;还可以说,戏曲是政治、文学、史学、哲学、美学(绘画、书法、舞美、灯光、化妆、服装、道具)、音乐、舞蹈、武术、杂技等艺术门类的综合产物。据史料记载,戏曲源于秦汉的乐舞、俳优和百戏,唐朝时有“参军戏”,北宋时形成“宋杂剧”。南宋时温州一带产生的戏文是中国最早的戏曲形式。清明两代又在戏文和杂技的基础上形成了“传奇剧”。随着时代的变革和发展,中国各地方剧种孕育而生。以昆曲、京剧为代表,形成了丰厚的戏曲文学和完整的舞台艺术体系。
文革前,我母亲在河北省戏曲学校做党务工作,我的家就安在了河北省戏曲学校里。高大的白杨树挡住了四面来风,葡萄盘架,柳树弯腰,莺歌燕舞。这里是我童年时见过的最漂亮最宽敞的院落——校园里没有一幢楼房,高大的屋舍处处洒满阳光,所有与戏曲相关联的片段都落进了我记忆的深处。这段经历也让我见识了学戏是个苦差事,天还不亮,学生们就跑到户外面朝墙壁,压腿练声:啊——咦咦——风——流——,风——流——不用千金买,月移花影玉人来——咦——咦咦—— ……”
蓝色的练功服穿在他们身上显得随意、飘逸,宽松的人造棉练功裤像两只灯笼随着他们的飞翻滚打呼呼鼓动。桃树林里,篮球场上,练声、压腿,“拧旋子”、“踢腿”、“飞脚”、“拿顶”、“小翻”!直练得汗流浃背,气喘吁吁,接着他们成群结队地去食堂吃早饭。声情并茂地边走边舞边唱,旁若无人。说来很简单,所付出的这一切,就是为当“名角”做准备。河北戏校的确培养了不少名“角儿”,比如当年的辛宝达、比如后来的李胜素。像二胡演奏家王曙亮在六十年代中期由二胡专业毕业留校任教时就已经小有名气了。
至今我认为,就先天条件而言,中国的“戏校”是最佳体、貌、声、态人才的集中营。考入戏校的学生们边学文化课边学戏,打下了唱、念、做、打和本专业扎实的基本功功底。一些戏路宽、先天条件好的女生能同时胜任青衣、花旦、刀马旦、文武小生不同类型的角色;悟性强、文武兼备的“苗子”男生也能全面掌握老生戏、武生戏、红净戏、箭衣戏、猴戏、关羽戏多种行当。
演员饰演什么角色,脸上身上带着相。有经验的人一看便知哪个是“主角”,哪个是“配角”,哪个是“青衣”、哪个是“花旦”。扮演“小生”的女孩儿通常梳一个齐耳短发,身材高挑,体态清丽,嗓音圆润宽厚,举止风流潇洒。她们英俊的扮相、风流的身段、多情的眼神给舞台艺术赋予了魅力,迷煞了千万观众。
这里的学生都有自己的指导教师,按照教学大纲上课、练功、排戏、彩排、演出。那时候我还没上小学,时常在教学区里玩,夏天,老师上课的声音从教室敞开的窗子里传出来,学生们在宽大的地毯上抖开优美的七尺长袖,走圆场,翻跟斗,念白、唱腔、武打、舞蹈,一招一式,举手投足,一点儿不含糊。而舞台上,他们所扮演的人物,以特有的方式表达着心迹和感受,调动起妩媚的色彩,给来自古远的生活一个美好的诠释,让你尽情享受戏曲中的流光溢彩。
身置其中,有时候会同时听到来自不同方向的“交响乐”,既不立体也不和谐,但让人兴奋——锣鼓、板胡、京胡、二胡;声声曲牌,还有老师教一句学生跟一句的戏曲唱段:
“小青妹且慢举龙泉宝剑;叫官人你莫怕,细听我言……”
“好!这遍不错,再来一遍!”
我忽然明白了,舞台背后隐藏着的“奥秘”。
经常在这玩,就和学生们混熟了。河北梆子科有位唱“小生”的姐姐经常带我去她们宿舍玩,领我到排练厅看她们练功,或去化妆室看她们勾脸梳头,贴片子,登靴,扎靠,到礼堂看她们的演出。就此我认识了梆子科大班的所有女生。不知是因为喜欢演戏的人而喜欢戏,还是因为喜欢戏才喜欢演戏的人。以我当时的年纪和审美标准,认为他们是这世界上最美的人。
化妆室里弥漫着油彩和扑粉的香气,悬挂着的戏服华美、挺括、艳丽,做工考究。上面描着龙,绣着凤。之后通过看书看图片我认识了蟒、帔、官衣,大靠、箭衣、抱衣、彩裤、水衣、髯口,还有分别装在衣箱里的冠、盔、巾、帽和彩鞋。屋子中央是一张很大的化妆台,托盘里有各种头饰:点翠、水钻、银泡——灯光下,琳琅满目。演员们各取所需,熟练地把它们别在头上。他们有人对着镜子自己化,也有的同学间互相化,我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们。老艺人金少甫先生过来说:“宾宾化上妆漂亮,你看她脸上的五官都是单摆着的。”从此我憧憬着能像她们那样成长,和她们一样漂亮。
久看也知道了脸谱分为净角和丑角两大类,表示着忠、奸、善、恶。生角和旦角的扮相最漂亮,脸上涂粉,抹红色的油彩,描眉吊眼。女小生勒头、缠胸、登靴。化了妆、穿上行头,一个个风流才子、美貌佳人便如天而降。一种难以诉说的奇妙感觉让我着迷。
如果不开口说话,再熟悉的人恐怕也难认出他来。
“我是谁?宾宾你说说,我是哪个(音“过”)?”一个扮演“老旦”的姐姐弯下腰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我摇头说不知道。
那时候我觉得他们都是大人,高不可攀。
化完妆她们把我领到礼堂后台,在台上侧幕条处给我放上一把椅子,让我等着看戏。我偷偷地朝台下望,下面的观众黑压压一片,座无虚席。舞台上轮番上演的多半是以才子佳人爱情故事为主题的古装戏,每场下来,观众的掌声经久不息。在这儿我看了无数场《白蛇传》和《蝴蝶杯》——小小的舞台化为了人间仙境,似懂非懂地让我经历了一个个愉悦的瞬间。
1955年到1964年间,中国戏曲界以传统戏、新编历史戏的演出为主。我的印象里,戏校礼堂每天晚上都有传统剧目(俗称“老戏”)上演,几个剧种排练着同样的剧目轮流登场。有《女起解》、《文昭关》、《五家坡》、《卖水》、《红娘》、《蝴蝶杯》、《白蛇传》、《贵妃醉酒》、《凤还巢》、《穆桂英挂帅》、《谢瑶环》,有整出戏也有折子戏。
听大人们说,1963年至1964年间,毛泽东曾两次对当时的文艺形式提出了批评:“许多共产党人热心提倡封建主义和资本主义艺术,却不热心提倡社会主义艺术。”“如不认真改造,势必在将来的某一天,要变成像匈牙利裴多菲俱乐部那样的团体。”
那天我跟着母亲去听校长的报告,到场的人是各科的教师代表和中层领导。会上校长传达了文化部的文件,内容是禁止继续上演古装戏,即改演现代戏,不允许帝王将相,才子佳人统治我们的文艺舞台。
散会后,我跟在母亲后边随着人流走出会场。一位学生辅导员问我:“宾宾,你跟我们听了半天,说得上来校长讲的什么内容吗?”
“不让再演‘老戏’了,要演革命现代戏。”我说。
她一下子笑了,跟我妈说:“行!咱们宾宾没白来。”
从那天起,戏校停止了传统戏和新编历史戏的教学和演出,各科全都改排现代戏(统称“新戏”),京昆两科合并,增设了具有现代元素的话剧和舞台美术专业,校门口那块由郭沫若题写的牌子也从“戏曲学校”改成了“戏剧学校”。从此戏校要全面培养戏剧人才了,所有剧种同时赶排了现代戏《打铜锣》、《补锅》、《送肥记》,还有后来的《草原英雄小姐妹》、《李双双》,剧情全部为宣扬共产主义风格,提倡集体主义思想,反对利己主义。我和小朋友们看了京剧看评剧,不知看了多少遍《送肥记》,很快就学会了戏里反面角色钱二嫂的唱段:
“天还没亮就爬起,赶早摸黑还是来不及。虽然是越忙,可我越欢喜,小日子越过越富裕:喂着两头大肥猪,三只鸭子五只鸡。又有麦子又有米,小罐大罐装得是芝麻、花生、豆子……嘿!整整一石(音“旦”)七。好肥料送到自留地,那差点儿的,嗨!送到大田里。有人说……说我自私又自利。唉!多浇点儿自留地,有个啥希奇。”
就在这年我上了小学,每逢周末从寄宿学校回来,照例去礼堂看戏,看多了也能模仿一二,回到学校宿舍给同学们表演。班主任老师来我们宿舍看同学们自排的文艺节目时常说:“欢迎宾宾给我们来段《送肥记》吧!”
两年后的1966年,“文革”来了,学校全部停课。戏校里的校长,科主任,还有“三名三高”的老艺人被“造反派”揪出来批斗。戴上高帽子游街,他们成了“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和“牛鬼蛇神”。没人再演戏、看戏。直到1969年全国普及革命“样板戏”。
我和我妹妹跟着父母到了“五.七”干校,那里和全国的形式一样,除了搞运动之外,在“工宣队”的监督下,一律排演“样板戏”。
孩子们学着大人的样子表演京剧《红灯记》,唱得最多的是李铁梅《都有一颗红亮的心》。那昔日里花旦的重头戏“叫张生隐藏在棋盘之下,我步步行来你步步爬,放大胆忍气吞声休害怕,跟随着小红娘就能见着她”,已被“爹爹和奶奶齐声唤亲人,这里的奥妙我也能猜出几分,他们和爹爹都一样,都有一颗红亮的心”全权代替了。我和我妹妹也加入到了这个行列中。我们在学校里排演京剧《沙家浜》和舞剧《白毛女》的片段。班里的语文老师(“干校”学员,“文革”前河北日报社的总编辑)在全国没有统一语文教材的情况下,除了给我们讲《毛泽东诗词》和鲁迅的诗之外,还专门挑出“样板戏”《沙家浜》里的戏文来给我们上课。
“朝霞映在阳澄湖上,芦花放稻谷香岸柳成行。全凭着劳动人民一双手,画出了锦绣江南鱼米乡。”他念一句,我们跟着念一句。
他说,八个样板戏里,《沙家浜》的唱词写得最好,语言优美,文学性强,自然可以当作高小的语文教材使用。
“十年动乱”终于结束。河北省戏剧学校恢复了招生。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社会处在了历史大变革时期。1976年,文艺界重提“百花齐放,推陈出新”的方针,戏曲也得以复兴。从1977年下半年开始,恢复了传统戏和新编历史戏的教学和演出。
我的父母从干校回到省城后,分别落实到省文化厅和省文研所工作,我也就此改变了戏校“家属”的身份。暑假的一天,我到戏校新址赴约做客,会见我幼年时的伙伴们。
在保定时,戏校所在的街道叫做“五四路”,如今,戏校坐落在石家庄市的文化中心“青园街”里。一座古铜色、框架式的现代化大门面朝西开,门口那块牌子已然换成“河北省艺术学校”了。“艺术”自然又比“戏剧”涵盖了更宽泛的内容。我迟疑着往里走,门卫的大爷竟没有拦我,大概他认定了我不是外人吧。
此时我相信,是一条奇异的情感纽带把我牵回这里来寻找某样儿东西。正值假期,校园里很安静。或许是我人长大了的缘故,景物们都变小了,却是教学楼里传出的优美曲调唤回了我久违的冲动:
“出台三步九龙口。白脸未必奸,黑脸未必丑”。
是“花脸”!
接着一个童声唱道:
“装疯卖傻,卖傻装疯,原本是粉墨春秋。”
“出将入相龙虎斗,才子佳人梦红楼。反目无情分敌友,相逢一笑泯恩仇。”
“屈指算,也不过是生旦净末丑,却演尽一波三折人间百态,千年滑稽万古忧……”
用不着说什么“东方戏曲文化的魅力”,这题目对我而言太大了,我只是惊叹于记忆的神奇,被这耳熟能详的旋律所感动,心里有种明知道逝去的光阴一去不返,却依旧追寻的茫然。说不清的潜意识里,是在追寻流逝了的青春容颜、激荡悦耳的琴声、动人心魄的戏曲舞蹈、游离于舞台场景和生活之间那互换角色的奇妙?还是我曾有过的快乐时光!
在那段逝去的时光里,我曾与戏剧共同享受过每一天,儿时的记忆经过了这么长时间依然没有退色——戏词、曲调、身段、美貌……以她浓郁的脂粉、色彩和情感将片段的场景化为传奇,装扮出了璀璨的牡丹亭、望江亭和十八里长亭。或许可以说,一个人同时有两个人生,一个是正在经历着的人生,另一个是记忆中的人生——重叠交错,难舍难分,于现实和梦幻中,演绎着平凡而离奇的粉墨春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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