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今年是我国著名的社会学家、人类学家,第七、八届全国人大常委会副委员长,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第六届全国委员会副主席,民盟第五、六、七届中央委员会主席费孝通先生诞辰110周年。改革开放后,费孝通主持了中国社会学的恢复重建工作,1982年,72岁的费孝通正式转任北京大学社会学系教授;1985年3月,他发起成立北京大学社会学研究所,并任所长。民盟中央原名誉副主席吴修平说:“费老一生担任过国家的许多重要职务,但是,他最看重的是北京大学教授这个衔头。”费孝通一生的学习、工作、学术和生命深深扎根于祖国大地,“脚踏实地、胸怀全局、志在富民、皓首不移”,为我们树立了知识分子服务社会进步的光辉榜样。本文带您追寻大师的研究心路,缅怀他为社会学发展所作的突出贡献。
大师到了他的耄耋之年,积累了丰厚的学术成就,等身的著作与老者形象成为一个难以割裂的整体,于是有人误以为,是大师在晚年创造了所有这一切。费孝通先生的《江村经济》和《禄村农田》这两部名著,也总是使人想起这位大师晚年慈祥的面庞。可我们切不可忘记,大师也有他的青春。生于1910年的费先生,完成这两部著作时不过是在“而立之年”前后,他还年轻。《江村经济》出版于1939年,那一年费先生29岁;《禄村农田》出版于1943年,那时费先生才33岁,也还是一位风华正茂的青年。费孝通先生以他的激情,回应了一个时代;以他的书写,留下了他的脚印。
青年费孝通
1957年费孝通访江村
不能因为《江村经济》是世界人类学的里程碑而否认:这本书的书写,在必然中有它的偶然——1935年12月16日,大瑶山的向导若非失引,费先生便不会误踏捕虎陷阱;费先生若非误踏捕虎陷阱,他的新婚妻子王同惠便不会遇难于山涧;王同惠若非遇难于山涧,费先生便不会回家养伤;费先生若非回家养伤,《江村经济》一书的素材便不一定会那么快捷地“合成”一部厚重的书。
令人悲悯的偶然,与史诗般的事迹融合,成为后世传诵的故事,易于使人忘记去追寻一串偶然中蕴涵着的必然。
作为体系化地梳理乡土重建观点的著作,《江村经济》是初始的。不过,《江村经济》不是费先生观点的“初始”。他早已于21岁时就开始对乡土社会之现代命运展开讨论。关于“乡村事业”,1933年费先生已提出自己的观点;而即使是将我们的眼界缩小到缫丝业,我们也能发现,1934年费先生已在《大公报》发表过《复兴丝业的先声》一文。
20世纪90年代,费孝通在乡村考察
在费先生才二十出头的时候,功能主义虽已在吴文藻先生的“导游”下闯入了他的视野,但在这位青年心中汹涌澎湃的,却是“乡土事业”的中国经验。
不必讳言,《江村经济》的行文格式特别功能主义(著作完成于伦敦经济学院,不可能不带有当时伦敦经济学院的色彩)。但品味形式之下的内容,我们不难发现,这部质朴的“方志”(费先生经常如此形容人类学描述),表露出费先生学术探索的初衷。这个初衷,是基于“在地经验”来提炼一种有助于“在地经验”之改善的“在地知识”。这个“在地知识”并不复杂,它一样质朴地呈现出文化变迁的“在地面貌”。
如何理解文化变迁的“在地面貌”?梳理费先生与功能主义之间存在的微妙差异是必要的。
为了抵制之前流行于西方学界的“进化论”,功能派耗费大量精力去批判它的“伪历史”,在将“伪历史”放进历史的垃圾箱后,功能主义自身遭到了变迁的挑战。一个没有历史观念的理论,如何解释二十世纪变动的历史?幸亏功能主义在抛弃前人的理论时,给传播主义留了一点情面。也就是这一点情面,免去了功能主义的不少尴尬。“土著文化”的变迁是怎么导致的?重视研究文化的内核和坚固的外壳的功能主义者,在无法真正回答问题的情况下,诉诸传播主义,将任何文化的变迁,视作是由外来文化的输入引起的内部文化的改变。
如果说功能主义的文化变迁论是传播主义的,那么,我们便可以说《江村经济》不是功能主义的篇章。费先生并不否认外来文化所可能起的作用。然而,他没有因为这一文化存在巨大冲击力而相信,历史的缔造者是功能主义者笔下的殖民英雄。《江村经济》一书着力叙述的引进外来技术的乡绅,仿佛可以与他的导师马林诺斯基笔下的英国殖民地“酋长”相比拟。然而,重点是二者之间的区别。“酋长”无非是被用来实施殖民地间接统治的“代表”,而乡绅那一群有着承继古老文明、发扬知识自主性的人,在面对强大的外来挑战时,既不忘本,又不排外。
在分析文化变迁的动力时,引入不同于“酋长”的中国乡绅概念,使费先生的《江村经济》成为一种不同于功能主义的现代化“内发论”。“内发论”是对变迁的一种解释,不同于功能主义继承的传播主义,它不主张“传播”这个概念所描绘的高级文化因素从文明中心向边缘的“扩散”(单向传播)。“内发论”注重的是发自内心的“变通”愿望,这更像是潘光旦先生主张的“位育”。
《江村经济》出版十年之际的1948年,费先生发表了《皇权与绅权》一书中的几篇文章,讴歌士大夫精神。十年的时间不短,但并没有改变费先生的初衷。要求士大夫对新社会的建设起关键作用,与关注乡绅对乡土工业和文化变迁的贡献,前后连贯,体现出费先生对现代化的“在地面貌”背后的“在地知识”的关怀。
海洋世界及在其上航行的轮船,将《江村经济》与《禄村农田》连接起来,使之成为费先生乡土中国论述的两个前后贯通的阶段。1936年初,费先生在广州疗伤期间,写下《花篮瑶社会组织》(与王同惠合著),6月回江苏吴江休养;9月乘坐轮船,从上海去伦敦留学。可能是船上的日子漫长,费先生在途中完成了《江村经济》的初稿。在伦敦,他受到讨论风气的熏陶,在导师的指导下,修订出博士论文,1939年春完成答辩,即踏上回归国难当头的祖国之路。从伦敦到西贡,费先生与温州小商贩度过了难忘的日子;从西贡到昆明,他到底漫步了多少里程,当中的意味多么深长,却不易得知。费先生带着导师给他的《江村经济》序言稿酬五十英镑一路走,10月抵达昆明,11月便去往禄村。如此匆忙,是为了去那里实现他的另一个宏愿,以一笔小钱,开辟中国人类学的一片新天地。
连接上海、伦敦、西贡的海洋,连接了费先生对乡土中国的种种思绪:是所谓“海洋帝国”的世界性,对扎根乡土的“天下”的挑战,使费先生带着沉重的负担去旅行。这当中的偶然,也不乏可以猜测之处——比如,日本空军若非轰炸昆明,费先生的“魁阁时代”也就不会来临。一样是偶然中的必然,也一样可以再度猜测——比如,在“魁阁社会学工作站”正式建立的1940年之前,费先生已在禄村开展起他的比较社会学研究。
在《乡土中国》一书开始给人一种过于浓烈的泥土气息之前,费先生理解的中国,是一个农业、手工业、小商品经济及新引进的工业的“多元一体格局”,其中,农业无非是一个“基本面貌”。然而,对费先生而言,相对纯粹的“被土地围绕的”社区,代表着传统中国的经济,正是禄村农田,塑造着中国农民的形象。江村表露的是费先生对较开放地区乡绅在现代化过程中的积极动向的肯定,而禄村则借用现代经济学框架,在封闭的乡土中寻找纯粹的可供比较的“类型”。在禄村这个“类型”中,土地的耕作不必与“当地人”有关系,土地的占有与耕作,象征的是作为集体的外来“流动农民人口”与作为集体的“当地定居者”(禄村人)之间的二元对立统一结构。禄村人拥有土地,但他们多数不耕作,耕作者是从外地来的雇佣“流动农民人口”,他们散居在村落的边缘,耕作着围绕禄村分布的土地。为了生存,“流动农民人口”的实践是理智的,如同功能主义者笔下的一般人民,“文化”对他们而言,是满足基本需要的工具。而禄村人则与他们不同,他们与“流动农民人口”之间的关系,有些接近剥削者与被剥削者之间的关系——他们能从后者的产出提取“剩余价值”。然而,他们与先进的资本家之间有重要的不同,那就是,他们的“剩余价值”不同于资本主义的剩余价值,因为这些“剩余价值”没有被用来再生产,而是在满足生活所需的基础上,大量投入于当地的“消暇活动”——诸如洞经会这样的地方性公共仪式活动。在这些活动中,费先生找到了相对于资本家而言的“非理性农民”,禄村农民将物力、财力、人力大量耗费在公共仪式活动上,所以他们不是“先进性”的。也就是说,《禄村农田》更像是对“道义经济”的研究——不过,这种经济体系当中外来的“流动农民人口”,则更像是“理性农民”。
费先生对经济学个体理性与农民的社会理性的比较,给人的印象是:作为朝气蓬勃的青年,他像是一位经济学家,在寻找中国出路的道路中,他对现代经济模式的效率投去“遥远的目光”,对近处的传统“消暇经济”,他保留着高度警惕。
这一点恰是青年费孝通不同于英国人类学的一个重要局部。
《禄村农田》表面上与《江村经济》形成对照,实则二者前后融通,都在论述费先生眼中作为进步力量的士大夫的历史创造力。在费先生看来,不是诸如禄村那样的“消暇农民”,而是具备士大夫气质的乡绅,能继承古代中国士大夫的进取心,能迎接一个古老文明面对的外来挑战。禄村的公共生活之所以不被他当成“社会”,原因得以明了:一个小地方的公共性,对于“大社会”的公共性而言,无非是如同非洲努尔部落的“裂变”,充其量,只能是“一盘散沙”。可是,中国真正的公共生活又来自何处?我们只有在《皇权与绅权》一书中才找得到答案——士绅作为粘合皇权与个体人民的化合剂,是“中国社会”得以形成和维持的关键要素(就这点看,无论是《江村经济》的“内发论”,还是《禄村农田》的“消暇经济”都是《皇权与绅权》铺陈的知识分子社会学的“注脚”)。
青年费孝通如此思考,暮年的老先生依旧选择以“秀才”(北京大学教授)为自己的最后身份。我们的想象世界,一直没有超脱他的“心史”。
(作者王铭铭,系北大社会学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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