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二冬从不参加任何学术会议,觉得很浪费时间。他认为,在北大图书馆读书,是件令人十分愉快的事情,“虽不能偃仰啸歌,心亦陶然”。
球进了,孟二冬急得在场外转了一个圈。
他穿着一身鲜亮的运动服,站在足球场旁。场上,北大中文系教职工队正和学生队酣战。
7月10日,北大中文系教职工运动会,曾是主力的孟二冬,成了替补。
“他眼巴巴的想上场,我们强行剥夺了他的权利。”队友说。
孟二冬,48岁,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
2004年4月,他在新疆石河子支教期间,给学生上完最后一节课后跌倒在讲台上。事后诊断,他患有气管癌和食道癌。
“老师回到北京以后,我们看不出他和以前有什么不一样,还是和我们说笑,一起打球。”孟二冬的博士生李占召说,无论是病前还是病后,老师一直是那么“阳光”。
两个月后的9月13日,孟二冬在医院做了开颅手术。
12月9日,国务委员陈至立看望病中的孟二冬,并转达胡锦涛的问候。
只穿运动鞋的教授
在中文系,孟二冬以两件事闻名:一是上课嗓音洪亮,在走廊外即可闻其声,二是,只穿运动鞋不穿皮鞋,上课时也不例外。
“他看起来是中文系最健康的老师。”一位学生说。
2004年3月1日,在石河子大学欢迎支教老师的大会上,主持人让大家猜测台上几名老师都是教什么的,师生们指着身高1米78的孟二冬说,“这个是教体育的”。
实际上,孟二冬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两年前已经成为博士生导师。
按照北京大学对石河子大学“对口支援”计划的安排,孟二冬和其他几名老师在石河子大学中文系,支教两个月。
除了给138名学生讲授《唐代文学》必修课,孟二冬还为中文系教师开设了《唐代科考》的选修课。
3月8日,孟二冬到新疆讲课的第二周,他的嗓子开始沙哑,不时伴有剧烈咳嗽。
“老师一直以为只是嗓子发炎,开了点消炎的药继续上课。可是嗓子还是疼,他上课时不得不使用麦克风。”他的学生说。
后来,医生开出了“禁声”的医嘱,但每周10个学时的支教任务,孟二冬没有耽误一分钟。
4月26日上午,孟二冬在新疆的最后一课,138个座位座无虚席。
下课的铃响了,孟二冬在热烈的掌声中踉跄走下讲台,咳出一口鲜血。
诊断结果让石河子大学校医院的医生们大吃一惊。5月2日,孟二冬被紧急送回北京治疗。
“感觉他随时都有可能憋死。”北大第一医院手术室护士长王方回忆,她在急诊室中第一次见到孟二冬时,他呼气短而急促,整个人不停在出汗,脸憋成紫红色。
一个乒乓球大小的恶性肿瘤几乎填满了孟二冬的食道,并严重挤压着他的气管,这位嗓门洪亮的教授,此时已无法发声了。
“他总说还可以”
今年暑假,孟二冬报名学车,一个月后,他拿到了驾驶执照。
“老师说,想以后买车带着家人出去旅游。”他的博士生李占召说。
没有人和他说过他的病情,但所有的人都知道,孟二冬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
去年5月2日那一天,北大第一附属医院胸外科所有在休假的相关人员被通知尽快赶回医院,准备一场大手术。
胸外科主任李简当时正在青岛休假。4个小时之后,他出现在孟二冬的病房。
手术持续近20个小时,孟二冬在持续的昏迷中,被成功切除两处肿瘤,从死亡线上安然返回。
“风险极大”,李简说,患处部位过深,又极易出血堵塞气管。
5天后,孟二冬开始正常进食。
“住院期间,我们问他有什么不舒服吗,他总说还可以。”胸外科护士长王玉英说,实际上,这种病很痛苦,患者不能抬头,只能低头,如果卡痰,很难咳出来。
同事杜晓勤去医院看他,在他床边看见一本《食管癌的食疗》。他跟杜晓勤说“我知道很多人患了跟我一样的肿瘤,因为配合医生的治疗,现在都活的很好。”
之后的一年多时间里,孟二冬又做了一次颈部手术和开颅手术。
住院的间隙,孟二冬仍给研究生上课。他出现在学生面前时仍是老样子———每天晚饭后去散步,依然只穿运动鞋,依然总是在微笑。
今年10月,开颅手术后不久,杜晓勤见到他,他摘下帽子,转动着脑袋问杜晓勤,“还能不能看出来?”杜晓勤说,从前面看已经看不出什么了,后面还能看到一点点。
“孟老师就很高兴。”
学问中人
“孟是真正的学问中人,学术就是他最高的精神殿堂。”12月15日,在学习孟二冬的研讨会上,北京大学中文系主任温儒敏说。
孟二冬的人生并不复杂。
1957年,孟二冬生于安徽宿县一个书香门第。文革中,父母受冲击,孟二冬和姐姐由保姆带大。
1977年恢复高考第一年,正在下乡插队的孟二冬考入安徽宿州师范学院。大学期间,孟二冬认识了以后的人生伴侣、也是他同班同学的耿琴,并在毕业后双双留校。
1985年,孟二冬考取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袁行霈的硕士研究生。毕业后前往北京大学支援的烟台大学任教。
1991年,34岁的孟二冬以博士研究生的资格再进北大,依然师从袁行霈。1994年取得博士资格后,孟二冬留任北京大学中文系古代文学研究室至今。
从博士毕业的那一年起,孟二冬开始了他迄今为止最重要的一次学术研究,也开始了长达7年如一日的坐冷板凳。他的目标是清代学者徐松所著的关于古代科举方面的名作《登科记考》。
2001年,孟二冬完成了100多万字的《登科记考补正》,书中仅科举的人数就比原著增加了一半。
他在《登科记考补正》中说,徐松所著该书自道光十八年(1838年)成书以来,沾溉学界、开启后来,的确功不可没。
但徐松治学虽精审详赡,也不免有失误之处。因此很有必要在经过认真核查、甄辨之后,予以充分吸收。
在这期间,孟二冬和北大图书馆古籍阅览室的工作人员成了朝夕相对的老朋友。“每天早上,他都是阅览室的第一个读者,有的时候,门还没开,他就端着水杯站在门口等我们上班。”图书管理员李雄飞说。
这成为李雄飞眼中的固定画面,并一直延续到孟二冬生病前。
2004年,这部专著荣获北京市哲学社会科学优秀成果一等奖。
“这样一种文学史料性质的书籍并不会引起轰动效应。然而,孟二冬呕心沥血所做的研究,不仅内容详实,且大都是从第一手资料出发,他用自己日日夜夜的勤奋和努力填补了文学史上的这个空白。”中文系教授蒋绍愚如此评价此书。
“千万不要以为他坐冷板凳很苦,他乐在其中。”同事杜晓勤说。
孟二冬从不参加任何学术会议,他觉得很浪费时间。
他的人生中,最有趣的事情就是做学问。
在此书后记中,他写道:“在北大图书馆读书,是一件令人十分愉快的事情,虽不能偃仰啸歌,心亦陶然。”
帮学生查资料的教授
“北大图书馆古籍阅览室的藏书,任意报一个书名,他就能准确地说出在第几排什么位置。”孟二冬的学生曾祥波说。
孟二冬对自己著作的要求是,如有一点可能,就绝不会采用第二手资料。这一点也影响了孟二冬所有的弟子。
2004级博士生田媛虽然不是孟二冬的弟子,但是因为孟二冬指导过她两次论文,被她称为“一日为导师,终生为导师”。
田媛大三那年,学期论文交给孟二冬指导,孟二冬看后说文章很好,但是里面有几个资料的引用出处不是第一手资料,应该重新查证最原始资料,搞确切。
按说,一个大三学生的学期论文没必要搞得这么严谨。田媛说,古籍阅览室是不向本科生开放的,孟二冬就说,“我帮你找”。
第二天早上,当田媛走到图书馆门前时,孟二冬端着水杯已经等在门口。
“当他埋下头,帮我查找卡片,去书架上拿书时,我觉得自己以后如当学者也应如此。”田媛说。
每次学生的论文答辩,孟二冬审阅的论文里,总会夹着密密的纸条,每张纸条上都是他的批阅建议和修改意见,文中偶尔粗心出现的错别字他也会挑出来在纸条上给予改正。“孟老师从不跟人客套,他很少说话,但是一诺千金。”孟二冬2003级的硕士生徐晓峰有次在孟二冬家吃饭,偶尔提到了自己刚刚写完的一篇论文。正在做饭的孟二冬顺口说,“你发过来我看看”。
徐晓峰当时以为老师只是顺口一句客套话,没有太在意。一星期后,在师兄的提醒下,他通过邮件把论文发给了老师,但也没有告知老师。三天后,孟二冬打来电话,说修改意见已经发到他信箱。“4万多字,他给了20多条详细的建议。”
只会做红烧肉
学生们都知道,红烧肉是孟二冬的拿手菜,也是他每次请学生吃饭必有的一道菜。
孟二冬从不让学生请客吃饭,而是常请学生们到他家里来吃饭。“他喜欢大家围坐在家里,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畅谈文章的感觉。”曾祥波说。
照惯例,请吃饭的头一天晚上,孟二冬就开始忙活,买回肉,守在灶间慢慢地炖,等肉烂了控去油,放进冰箱,大半个晚上就过去了。第二天中午,大家总会抢着夹红烧肉,师母就会很自豪地说“香吧,孟老师忙活了大半个晚上呢。”
当然,除了红烧肉,其他就都是师母的手艺了。
2003级硕士生徐晓峰每次遇见孟二冬时,孟二冬就走上前捏着徐晓峰的胳膊说“太瘦了,到家里来让师母给你做些好吃的补一补。”
三年里,徐晓峰只要方便就和师兄师姐们去孟二冬家改善伙食。
对于学生,孟二冬不会更偏爱谁也不会不喜欢谁,他的原则是“你只要做学问,我就尊敬你。”
孟二冬的弟子们说老师像魏晋的人,没有架子、率真。
去年4月的一天,学生曾祥波在校门口碰见带着女儿要去放风筝的孟二冬,那时孟二冬刚刚从日本讲学回来。孟二冬喊上曾祥波跟自己一块去,可是风筝中途被曾祥波放飞了,追着寻到了地点,却被人拿走了。
不尽兴的孟二冬又拉着曾祥波去看学校的露天电影,两个人一人一瓶“普京”,却到处找不到开瓶的起子。
“老师就自己用牙齿攻克了两个瓶盖。”
不言而教
2004年12月16日,孟二冬因病情发展,再次住进医院,这时的他正打算开始唐应试诗和唐诗史的研究。
“资料和文献的占有是第一位的,老师已经有足够的积累开始新的命题的研究。”孟二冬的博士生刘占召说,“遗憾的是,现在这一切都得暂时推后了。”
一年多来,在孟二冬床前变换着值班的学生让医护人员吃惊:这个人的人缘真好。
孟二冬的学生们说,那是因为跟孟二冬在一起,你永远不会紧张,不用设防,他完全不把自己当成老师。相反,他偶尔会因为担心自己没有顾及到学生的感受,在跟学生说话时紧张。
再次住院的孟二冬说话已很困难,学生们再去看他,他更多的是在旁边听。
偶尔提到一些人和事,孟二冬会露出不屑的神情,但是他马上觉得不好意思,为自己的不屑而惭愧,就很抱歉地笑笑,低下头去。
“老师觉得自己应该更宽容些”。
孟二冬是中文系里的骨干教师,但他无意担任任何行政职务,更不会因职称房子之类的事情跟同事领导生气。“老师永远是笑着的、温和的。”田媛说。
“老师对我们的教育方式就是‘不言而教’”。曾祥波现在已经成为中国青年政治学院的老师,他说,自己正在努力继承老师的教育方式。
12月10日,教育部发出通知,决定在全国教育系统开展向孟二冬同志学习的活动。
在同事和学生看来,中国知识分子最看重的为人、治学和育人,在孟二冬身上是统一的,但同时,他做的,又是一些最普通的事。
“孟二冬的先进事迹告诉我们,也告诉社会,做平凡的人是有意义的。”中文系副系主任陈跃红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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